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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2年的腊月,凛冬的风刮过东南军区的每一个角落,却吹不散那即将迎新年的喜庆气息。 军营深处,任务机密室的空气凝重如铁。 首长指间的香烟燃尽了半截,灰烬摇摇欲坠,他沉声开口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:“谢同志,火灾现场的布置已经万无一失。半个月后,你将‘死亡’,然后以新的身份,随我们前往西北科研基地。” 谢婉清的脊背挺得笔直,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,只有淬过火的坚定:“是!为祖国的科研事业奉献一生,是我至高的荣耀。” 半个月后,恰是除夕前三天,也是她名义上的大伯嫂,周玉婷的预产期。 可周玉婷的真实身份,是她丈夫秦毅霖兼祧两房的另一位妻子。 上辈子,周玉婷诞下一个健康的儿子,而谢婉清,终其一生,膝下荒芜。 她曾将那个孩子视若己出,掏心掏肺,换来的却是在病榻之上,被他亲手拔掉氧气罩—— “是你霸占了我母亲的位置,害我一辈子只能喊自己的亲生父亲叫叔叔!现在你终于要死了,我们一家人,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团聚了!” 原来,那个她疼爱了半生的“侄子”,竟是秦毅霖与周玉婷的孩子。 秦家上上下下,用一张弥天大网,骗了她整整一辈子。 秦毅霖这个名字,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,扎进谢婉清的记忆深处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刺骨的寒意与钝痛。 重生伊始,她便只剩下一个念头:假死脱身,从秦毅霖的世界里,彻底蒸发。 走出机密处,谢婉清没有走大路,而是绕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径。阳光扑面而来,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。 光影还未在视网膜上稳定下来,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裹挟着一阵急风冲到她面前。是秦毅霖,他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,满脸都是失而复得的急切。 腊月的风本是冷的,他那件白色的军衬却被汗水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岩石般坚硬的肌肉轮廓。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刃,刚毅,俊朗,气势逼人。 看到她的瞬间,秦毅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下来,他长臂一伸,不容分说地将她揉进怀里,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。 “媳妇儿,你去哪儿了?出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?知不知道我到处找不到你,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?” “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,你要是丢了,我还怎么活。”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,话语里的黏腻让路过的几个年轻战士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。 “哎哟,咱们秦营长又上演‘寻妻记’呢!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嫂子!等我将来娶了媳妇儿,也得学秦营长这样,把媳妇儿当命根子疼。” “那可不?别看咱们秦营长在训练场上是活阎王,私下里对嫂子,那可是把心都能掏出来的好厨子!嫂子爱吃的,就没他不会做的。” “你们几个新兵蛋子是忘了?当年秦营长为了护着嫂子,赤手空拳干掉七头野狼的事了?他自个儿浑身是血,愣是没让嫂子破一点皮!” 在整个营区,谢婉清是秦毅霖的命,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。 可此刻,谢婉清被他禁锢在怀里,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桂花油香气,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。 这桂花油,是周玉婷最爱用的。 他刚从那个女人那里过来。 谢婉清想不通,一个人怎么能一边说着爱她入骨,一边又如此心安理得地欺骗她? 秦毅霖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,以为她是害羞了,抬脚佯装要去踹那些起哄的战士:“去去去,一边儿训练去!别在我媳妇儿面前浑说,她脸皮薄。” 战士们笑着作鸟兽散。 秦毅霖这才转回头,牵起谢婉清冰凉的手,放进自己温热的掌心:“媳妇儿,咱们去趟供销社,给大嫂买点麦乳精吧。她的预产期就在除夕前三天,我怕到时候过年,供销社不开门。”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,眼中甚至闪烁着一种近乎父性的光辉与期待。 上辈子,她也见过他这样的眼神。那时,她天真地信了他的说辞,以为周玉婷腹中的孩子,是秦家大哥的遗腹子。 她甚至记得,周玉婷难产时,秦毅霖在产房外不眠不休守了整整三天三夜,孩子出生后,又在军区大办洗三礼…… 而她,谢婉清,也跟着忙前忙后,没有半句怨言。 所以这辈子,她决意用一场火灾,一次“死亡”,作为送给他们孩子的洗三贺礼。 祝他,初为人父。 从此,他与周玉婷,还有他们的孩子,便能一家三口,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了。 秦毅霖察觉到她的走神,轻轻捏了捏她的手:“媳妇儿,在想什么呢?” 谢婉清没有回答。 秦毅霖却挑了挑眉,凑到她耳边,声音压得低沉而暧昧:“是不是在想,我们俩什么时候,也能有个孩子?”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,语调里带着一丝狎昵:“媳妇儿要是想要,那我就……多努力努力。” 谢婉清垂下眼帘,掩去眸中翻涌的冷意,伸手将他推开了一些:“你正经点。要去供销社,就快走吧。” 还有半个月。 仅仅半个月,她就会从他的世界里,彻底消失。 这辈子,她绝不会,再为他生一个孩子。 去供销社的路上,秦毅霖的表现一如往常,体贴入微。 他先是为谢婉清买齐了她惯用的香皂和雪花膏,又买了一包她爱吃的酥皮果子,直到最后,才像是刚想起来一样,拿了两罐麦乳精。 可两人一回到家属房,他便迫不及待地将那两罐麦乳精从网兜里拿了出来。 他神色如常地对谢婉清说:“媳妇儿,你在家歇会儿,要是饿了就先拿酥皮果子垫垫肚子。我把东西给大嫂送过去,马上就回来给你做饭。” 周玉婷此刻,还住在军区外的一处合租房里。 秦毅霖到底还不敢将她直接接到家属院,毕竟,他现在还只是个营长,分配的房子,只够他们夫妻二人居住。 谢婉清没有多言,只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温顺地点了点头:“好,你早去早回。” 秦毅霖脸上漾开一抹温柔的笑,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,然后才转身离去。 “咔哒。” 房门关上的轻响,像一道分界线。 谢婉清脸上的温顺瞬间褪去,她面无表情地掏出手帕,用力擦拭着被他亲吻过的额头,仿佛要擦去一层令人作呕的污垢。 她与他相识于军校,曾因爱与信任,毕业后毅然放弃了进入枪械研究所的宝贵机会,选择随军,在东南军区做了一名普通的文职人员。 那段日子,也曾幸福美满。可一切,都在去年秦毅霖独自回乡探亲后,悄然改变了。 他回来后,总是心事重重,她还曾体谅关心。 直到重生,她才明白,那次返乡,是因为他的大哥意外去世。 他不仅答应了族中长辈荒唐的“借种”要求,为大哥留后,更是将周玉婷这个“大嫂”接到了身边,两人联手演了一出大戏,让她误以为周玉婷腹中的,是亡兄的遗腹子。 想到上辈子自己任劳任怨,却被这对男女欺瞒至死,谢婉清的身体便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 桌上,两人的结婚照相框映入眼帘,那上面他们笑得有多甜蜜,此刻看来就有多讽刺。 她拿起相框,手一松。 “啪嚓!” 相框应声落地,玻璃碎裂成无数片,像她那颗同样支离破碎的心。 她漠然地看了一眼,拿起簸箕和扫帚,将照片、相框连同那些玻璃碎片,一并扫了进去。出门倒垃圾时,一小块锋利的玻璃碴,却不慎划破了她的手指。 她捂着渗血的指尖回家,在门口,正好与提着两棵大白菜回来的秦毅霖撞了个满怀。 只一眼,那抹鲜红便刺痛了秦毅霖的眼。 他脸色骤变,“哐当”一声扔掉手里的白菜,二话不说便将她打横抱起,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惊惶:“媳妇儿,怎么回事?怎么流血了?” 直到他用纱布为她细细包扎好伤口,他眼中那份自责与后怕,仍未散去。 他握着她受伤的手指,放在唇边轻轻地吹着气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 “媳妇儿,你忘了自己有凝血障碍吗?上次只是流个鼻血就休克了,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,你命都没了!怎么还这么不小心,又让自己受伤?” 同样的话,他曾说过不止一次。 瞧,这个男人,是多么担心她,多么在乎她的安危。 谢婉清迎上他的目光,忽然轻声问:“没有我,你真的活不下去吗?” 秦毅霖闻言,立刻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,四目相对,眼神诚挚而坚定。 “媳妇儿,我爱你,没有你,我活不下去。若我有半句假话,就让我脱下身上这层我最引以为傲的军装。” “我知道,你也爱我,为我的骄傲而骄傲。所以,答应我,好好照顾自己,千万,别再受伤了。” 谢婉清一字一句地听完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从容的笑:“好,你的话,我记住了。” 掌心下,是他强健而规律的心跳。她知道,此刻他说的是真话。 真是……好极了。 她真的很想亲眼看看,当她“死”后,秦毅霖,会不会真的失去他身上这层军装? 没了这层军人光环的加持,当周玉婷那对白眼狼母子像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时,他又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? 谢婉清不想再面对他那张写满深情的脸,草草吃过晚饭,便借口累了,提前上了床。 秦毅霖收拾完碗筷,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她,宽厚的大掌一下、一下,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胳膊,哄她入睡。 这些年来,他知道她睡眠浅,总是用这种方式安抚她。 每一个细节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对她的爱。 可谁又能想到,就是这样一个男人,用一张交织着爱与谎言的网,困了她一生,也骗了她一生。 谢婉清闭着眼,调整着呼吸,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已经沉沉睡去。 没过多久,耳边传来秦毅霖压得极低的试探声:“媳妇儿,睡着了?” 她没有回应,只是让自己的呼吸显得更加平稳悠长。 又过了一会儿,一声极轻的“咔哒”声响起,门被打开,又被轻轻关上。 直到屋外再无任何声响,谢婉清才猛地睁开双眼。她迅速起身,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,径直走向军区外那片合租房。 很快,她便站在了周玉婷住所的栅栏外。 院子里,秦毅霖正轻柔地抚摸着周玉婷高高隆起的腹部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 “宝宝乖,叫爸爸。” 他眼里的那份疼惜与爱怜,谢婉清曾看过千遍万遍,每一次都以为是专属自己的。 她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小腹,闭上了眼。这里,也曾孕育过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。 然而,因为她的凝血障碍,一次意外的摔倒,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便永远地离开了。她记得那锥心刺骨的痛,也记得秦毅霖双眼通红,跪在她病床前,颤抖着恳求。 “婉清,只要我们能在一起,我可以永远不要孩子!你一定要振作起来,我真的……真的不能失去你……” 他的承诺,曾是她溺水时抓住的唯一浮木,是她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。 那时,她真的相信,他们是彼此的唯一,会白头偕老,相伴终生…… 许久,许久。 谢婉清缓缓睁开眼,眸中一片死寂。 她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对俨如恩爱夫妻的身影,然后默然转身,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。 回到家,她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那份早已写好,却迟迟没有递交的离婚报告,走到灶台边,用火柴点燃。 既然已经决定用“死亡”来终结这一切,那么离婚,便也失去了意义。 按照规定,丧偶两年后,婚姻关系将自动解除。 至于秦毅霖,她从未想过,要与他好好告别。 …… 第二日,天光微亮。 谢婉清从床上坐起,身侧的铺盖卷得四四方方,连一丝褶皱都与昨日一模一样。 她伸出手,掌心下的床褥冰凉一片。 秦毅霖,昨夜未归。 她的眼神暗了暗,随即恢复了平静。洗漱,换上一身整洁的绿军装,出门上班。 营区里,早操的集结号已经吹响,但往日总是站在队伍最前方的秦毅霖,却不见踪影。 谢婉清心中掠过一丝疑惑,但也仅仅是一瞬。 他在哪里,与她,又有什么相干? 她低着头,快步向前走,路过一栋营房的后墙角时,却隐约听到压低了的说话声—— “秦营长,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 是部队政委的声音,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。 “你自己也说过,谢婉清同志比你的命还重要!她一个堂堂军校高材生,为了你流产伤了身子,放弃了去枪械研究所的机会,心甘情愿窝在档案室当个小文员。” “可你……你怎么能跟自己的亲大嫂,如此没有分寸?你就不怕婉清同志知道了,跟你闹离婚吗?” 政委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秦毅霖一声轻笑打断,那笑声里,充满了笃定与自信:“不会的,婉清她,相信我。” 听听,这是何等的自信,又是何等的嚣张。 他就那么笃定,她谢婉清,离不开他? 听到这里,已经足够了。谢婉清面无表情,转身离去。 她甚至,有那么一点点期待,当她从这个世界上“彻底消失”时,他脸上,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。 …… 因为即将“离开”,手头的工作需要详细交接给新来的档案员,谢婉清一直忙到了午饭时间。 秦毅霖照常端着两个铝饭盒,准时出现在档案室门口。 饭盒打开,里面全都是她爱吃的菜,甚至连她不吃的姜丝,都已经被细心地提前挑拣干净。 “今天起得早,看你睡得沉就没忍心叫你。早上没饿着吧?” 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着,可这些话落在谢婉清耳中,却只剩下无尽的讽刺。 她抬起眼,静静地看着他:“你昨晚,一直在家吗?” 秦毅霖夹菜的手,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。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,但掩饰得极好,迅速将一筷子炒鸡蛋稳稳地落入谢婉清的碗中。 “我当然在家了。大晚上的,不守着我媳妇儿睡觉,我能去哪儿?” 谢婉清的眸色,又暗了几分。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,心中冷笑。 是了,大晚上的,的确是应该守着“媳妇儿”睡觉。 只不过,他守着的,是他的另一个“媳妇儿”。 从前档案室只有她一个人,午饭后,秦毅霖总会在这里陪她小憩一会儿。 可今天,谢婉清实在不愿再看到他这张虚伪的脸,直接下了逐客令:“今天来了新人,你再睡在这里不方便,你走吧。” 秦毅霖看了一眼角落里正在埋头整理档案的新同事,倒也没多想,只是笑着说:“行。对了,大嫂说为了感谢我们这段时间的照顾,晚上请我们过去吃顿饭。下午我来接你,我们一起过去。” 说完,不等谢婉清开口拒绝,他便转身离开了。 下午。 还没到下班时间,秦毅霖就早早地等在了档案室外。 那副样子,就好像生怕她不给面子,不去吃周玉婷那顿“鸿门宴”。 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,谢婉清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,便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,与他一同前往。 越是临近除夕,年味便越发浓厚。 军区内外,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,贴上了喜庆的春联。周玉婷的住处也不例外。 只是,当谢婉清抵达时,却见院门口围了一圈人,闹哄哄的,像是在看什么热闹。 走近了才发现,是一个媒婆正唾沫横飞地拉着一个陌生男人,硬要给周玉婷相亲。 “周家妹子,你听我一句劝!我给你介绍的这个人,绝对务实上进,踏实肯干!人家都说了,不嫌弃你怀着孩子,保证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养!” 媒婆话音刚落,秦毅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。他几步挤开人群,如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,冲过去将周玉婷护在了身后。 “都给我滚!我的孩子,用不着别人来养!” 一声怒吼,石破天惊。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,隔着攒动的人头,谢婉清与秦毅霖的目光在空中相撞。他脸上的血色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。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想也不想地开始驱散人群,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面前,一把抓住她的手,语无伦次地焦急解释:“媳妇儿,媳妇儿你听我解释,我刚才说错了,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 “我的意思是,大嫂肚子里怀的是我们秦家的孩子,大哥不在了,照顾好她们母子是我的责任!更何况,有我们俩在,一定能把这个孩子抚养好,你说对不对?” 他眼中满是殷切与紧张,那份恐惧,不似作伪。 谢婉清静静地看着他,然后,笑了笑:“对,你说的都对。” 说完,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,看了一眼门口正哭哭啼啼抹眼泪的周玉婷,语气里带着几分善解人意。 “我看嫂子像是受了惊吓,今天这顿晚饭,怕是吃不成了。你先把这里处理好,我就先回家了。” 见她似乎真的没有往心里去,秦毅霖明显松了一大口气,抬手抹掉额上渗出的冷汗。 他没有注意到,谢婉清转身之后,那张温和的脸上,笑意瞬间凝固成冰。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。 秦毅霖都没有回来。 谢婉清合上手中的书,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九点。 今晚,他大概又不会回来了。 她垂下眼,面无表情地关灯,上床。 朦胧中,刚要睡着。 一条精壮的手臂却从身后缠了上来,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,秦毅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:“媳妇儿,我们也……要个孩子吧。” 本该是“再要一个”,到了他口中,却变成了“也要一个”。 黑暗中,谢婉清猛地睁开双眼,眸中是化不开的凛冽寒冰。 被子下的手,死死地揪住了小腹处的衣料。秦毅霖察觉到了她的紧绷,以为她是想起了曾经流产的伤痛,大掌将她整个腰身包裹住,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畔,带着安抚的意味。 “媳妇儿,别怕。这一次,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们娘俩,受到半点伤害。” 不受半点伤害? 让她的孩子一出生,就要跟着周玉婷的孩子一起,去争抢同一个父亲的爱,这在他秦毅霖眼里,难道就不算伤害吗? 谢婉清终于忍无可忍,猛地坐起身来。 秦毅霖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。月光昏暗,他看不清她脸上决绝的神情,也看不清她剧烈起伏的胸口。 “你去院子里冲个凉吧,身上好多汗,黏糊糊的。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。 “行!保证完成任务!”秦毅-霖的语调瞬间上扬,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奖赏,转身便出去了。 他一离开,谢婉清才得以大口地喘息。 只是,屋子里那股浓郁的桂花油味,似乎怎么也驱散不尽,令人作呕。 秦毅霖这样,还不如干脆就住在周玉婷那里,永远别回来。 被他这么一闹,谢婉清睡意全无。 她睁着眼睛,硬生生地熬到了后半夜。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困意,身旁睡得正沉的秦毅霖却忽然含混地喊了一声。 “婉清!” 下一秒,他身体猛地一抖,霍然惊醒。他像是确认什么似的,慌乱地看向自己的怀中。 直到确认谢婉清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身边,他才泄了气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然后小心翼翼地,将她搂得更紧了。 谢婉清本能地感到一阵抗拒,索性不再装睡:“怎么了?” 秦毅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。 “媳妇儿,我做噩梦了。我梦见你走了,不要我了,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……幸好,幸好只是一个梦。” “当年我一个人对付七头狼的时候,都没有刚才那么害怕。那时候我就在想,我不光要保护好你,我自己也得好好活着。” “因为我哪怕是死了,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你孤零零一个人,更没法看着你……成为别人的妻子。” “媳妇儿,没有你,我真的活不下去。” 谢婉清敷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,声音毫无波澜:“只是个梦而已,我不是还在这儿吗?” 等她真的不在了,他再害怕,也不迟。 没过两个小时。 比鸡鸣声先到的,是“咣!咣!咣!”的砸门声。 紧接着,便是一道尖锐刺耳的叫骂:“老二家的!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!你大嫂挺着个大肚子都起来做早饭了!你这个当弟媳的,就不知道过去伺候一下吗!” 谢婉清几乎一夜未眠,此刻被这声音吵得头昏脑胀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 秦毅霖听到动静,也立刻惊醒。他一边穿衣服,一边安抚道:“妈从老家过来,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?” “妈一向看不惯你,媳妇儿你别动,免得出去跟她碰上受气,我先出去看看。” 谢婉清还是跟着起了床。人既然已经来了,躲是躲不掉的。 再说了,比这更难堪的场面,她上辈子都经历过,又何惧这一次? 她穿好衣服,跟着走了出去。 院子里,不知道秦毅霖跟秦母说了些什么,她斜着一双三角眼,表情虽然依旧不忿,但嗓门到底是没有刚才那么大了。 “有些人,嫁过来这么多年,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,就是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!还不如干脆把工作辞了,去伺候你大嫂坐月子呢!” 谢婉清的脸色,当即冷了下来。 秦毅霖吓得连忙打断:“妈!婉清是大学生,在军区里是正经的文职干部,哪能说辞就辞?生孩子的事儿,我们再缓缓,不急。” 一听这话,秦母更不满了,一把挣开秦毅霖,冲到谢婉清面前,手指头恨不能直接戳到她的鼻子上。 “大学生怎么了?女人家家的,生不出孩子就是废物,就是不孝!” “我老秦家的香火,绝对不能断!玉婷这一胎要是个丫头片子,你如果还不抓紧给我生个孙子,我就天天去你们单位闹,闹到你们领导把你开除了为止!” 谢婉清冷漠地看着她撒泼,嘴角却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。 “妈,您先别着急。大嫂的预产期还有十三天,十三天之后,您就有大胖孙子抱了。” 这话一出,秦毅霖母子俩俱是一愣。 不知为何,秦毅霖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。他紧紧地盯着谢婉清的脸,试图从上面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。 但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平静。 反倒是秦母,那双下三白的眼睛里,多了一丝狐疑:“你咋知道的?” 谢婉清面不改色:“学校里学的,看肚子形状就能看出来。” 秦母一听,也顾不上再找她的茬,满心欢喜地念叨着自己的“大孙子”,急急忙忙地就往周玉婷家去了。 她一走,秦毅霖立刻大步上前,从身后紧紧抱住谢婉清:“媳妇儿,我妈说的那些话确实过分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 “但是……你刚才跟妈说,她十三天后就有孙子抱,这事儿……是不是太笃定了点?你可别跟我说是学校教的,这话骗骗妈也就算了,骗我可不行。” 说着,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,严肃地皱着眉,凝视着她。 谢婉清窥见了他眼底深藏的紧张,垂眸掩去一抹嘲讽,轻笑了一声:“你既然明知道我是骗她的,还这么认真做什么?” 秦毅霖讪讪地笑了笑,这才松开了她。 “喔喔——!” 东方破晓,晨鸡报鸣。 谢婉清催促道:“你快去大嫂家看看吧,妈不喜欢我,我就先去上班了。” 说完,她便像个没事人一样,走进院子,去推那辆二八大杠。 秦毅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,心里那股莫名的慌乱,却越来越盛。 今天的谢婉清,似乎和以前,很不一样。 就在她准备骑车离开的时候,秦毅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拦在了车前。他笑得有些勉强:“媳妇儿,我听营里的战士说,后天镇上放露天电影,我……我带你一起去看吧?” 他的手紧紧地扶着车把,下意识地用力。 谢婉清察觉到了他的不安。为了不让他发现异常,她点了点头,应了下来:“好。” 见她答应,秦毅霖终于松了一口气,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:“那你先去忙,后天,我亲自来接你。” …… 时间滴答流逝,转眼便到了两天后。 军区外的小镇空地上,一块宽大的白色幕布,被两根粗壮的竹竿高高撑起。四周的村民们抱着小手炉,或站或坐,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喜气洋洋地讨论着一年的收成。 谢婉清和秦毅霖也在人群之中。 他们从部队里带来了两个小马扎,此刻并肩坐着。夜风拂面,秦毅霖握紧了谢婉清有些冰凉的手。 “媳妇儿,还记得吗?咱们第一次牵手,也是在看露天电影。那时候还在学校,我看见你的第一眼,就知道了,什么叫一见钟情。” 秦毅霖的语速很慢,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在嘈杂的人声中,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。 若是从前,谢婉清一定会靠在他的肩上,与他一同回忆那些甜蜜的过往。可现在,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。 察觉到她的冷淡,秦毅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,语气里带着几分愧疚:“对不起,媳妇儿。我知道,前几天我妈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“她就是来照顾大嫂坐月子的,等过完年,开春一暖和她就走了。你先忍一忍,以后,我一定好好补偿你。” 谢婉清心中泛起一丝冷笑。这话,秦毅霖上辈子也对她说过。 可结果呢? 周玉婷生下孩子后,秦母和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。她们两人都不出去工作,却总叫嚣着“再苦不能苦孩子”。 她和秦毅霖那点微薄的工资,几乎月月见底。 往后的十几年里,谢婉清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添置,到头来,却养出了一个亲手将她送上黄泉路的白眼狼…… 正出神间,身下的小马扎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地踢了一脚。 谢婉清回头,便见秦母正拉着大腹便便的周玉婷,一脸不善地站在她身后。 四目相对,秦母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:“看什么看?还不赶紧起来让你大嫂坐下!玉婷可怀着我们老秦家的种呢!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!” 一见到这对婆媳,谢婉清看电影的兴致顿时荡然无存。她索性直接站了起来。 秦毅霖见状,也跟着起身,压低了声音,脸色有些难看:“妈,大嫂肚子这么大,这么矮的小马扎她也坐不了。你干嘛非要跟婉清过不去?” “你们要来看电影,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?” 他话音刚落,秦母便立刻拔高了嗓门,大声嚷嚷起来:“跟你说什么?我养个儿子算是白养了!你那颗心啊,都快被这个狐狸精给勾走了!” 说着,她那双淬了毒的眼睛,还使劲地剜向谢婉清。 周围的村民顿时被吸引过来,开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:“哎,那大着肚子的,不会是这位军人同志的媳妇儿吧?” “你没听见吗?人家当妈的都管那女的叫‘狐狸精’了,我看啊,八成是搞破鞋的,真不要脸!” 谢婉清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。她看向秦母,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好脾气。 “妈,看在您是我丈夫母亲的份上,我最后再叫您一声‘妈’。” “首先,我,谢婉清,才是秦毅霖明媒正娶、受军婚保护的合法妻子。其次,您就是再心疼大嫂,也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,往我身上泼这种脏水。” 说完,她的视线扫过一旁脸色紧张的秦毅霖,故意一字一顿地说道—— “我是个体面人,做不出来抢别人老公,与人共侍一夫这种事。如果今天大嫂肚子里怀的是我丈夫的种,那别说让个凳子,就是这个男人,我都一并让给她。” 谢婉清的话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激起千层浪。夜色中,秦毅霖惨白的脸色清晰可见。 他连忙上前,一把抱住谢婉清,身体却因为心虚而显得格外僵硬:“媳妇儿,你…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大嫂肚子里怀的,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?” 谢婉清望着他脸上那不自然的假笑,心中的冷意更甚。 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玉婷,忽然捂着腰,缓缓地蹲坐在了地上,嘴里发出一阵“哎呦、哎呦”的呻吟。 秦毅霖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,当即松开谢婉清,一个箭步冲过去,将周玉婷整个抱在怀里。 他眼中满是关切:“嫂子,你怎么了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要生了?” 周玉婷泪眼汪汪地抓着他的袖子,声音委屈而又倔强:“婉清,你别跟毅霖置气,都怪我不好。要不是我没了男人,也不会来打扰你们夫妻。” “明天,明天我就跟妈回老家去。你们俩千万别因为我吵架,要好好过日子。我……我一个人怎么都能活下去的……” 话到最后,她已是泣不成声,虚弱地靠在了秦毅霖的肩膀上。 秦母的手指又要来戳谢婉清的脑门,却被她偏身躲开。 秦母气得浑身发抖,转头又扑到秦毅霖跟前哭天抢地:“造孽啊!我们老秦家这是造了什么孽,怎么就娶了姓谢的这种丧门星回家!” 谢婉清垂下眼,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。 其实,这样的场面,她上辈子已经看过无数次。 曾经的她,会为了所谓的“家庭和睦”而服软,会为了秦毅霖的“为难”而妥协。 但现在,她心里的厌恶已经达到了极点。而秦毅霖,偏偏就吃周玉婷装可怜、博同情这一套。 “媳妇儿……”秦毅霖果然面露难色,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,“大嫂她毕竟怀着身子,你就……让让她吧。” 谢婉清扬起嘴角,轻笑了一声:“好啊,那我都让给她。” 说完,她转身就走,没有丝毫留恋。 秦毅霖见状,立刻撇下怀里的周玉婷,几步追了上来,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腕。 “媳妇儿,你这是干什么?你要是想坐,我把我的凳子让给大嫂,你们俩坐着看,好不好?” “我们都是一家人,嫂子她大着肚子,我也不能真把她和妈就这么扔在这儿不管啊。” 谢婉清望见了他眼中的哀求,什么也没说,只是冷冷地,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:“秦毅霖,我没有逼你做选择。” 她只是,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 身后的人,没有再追上来。 这场电影,终究,谁也没看成。 “啪嗒——” 一滴冰冷的雨,砸在了她的脸上。 紧接着,是成千上万滴。 谢婉清方才胸中汹涌的怒意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满腔的酸涩。 胸口一阵阵地发胀,疼得厉害。她终于支撑不住,在瓢泼大雨中缓缓蹲下身,死死地揪住了胸口的衣襟。 上辈子,她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,一心一意地想和秦毅霖把日子过好。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,也只会在他面前笑着说“没事”。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,无论如何,秦毅霖的心,终究是向着她的。 可现在,他也开始叫她“让一让”了。 回到家。 谢婉清全身都已湿透。她推开门,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,便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 再醒来时,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。 秦毅霖正守在她的床前,见她睁眼,立刻后怕地将她紧紧抱住:“媳妇儿,你终于醒了!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我一回来就看见你晕倒在地上,高烧快四十度,真是快吓死我了!” “我已经去卫生所给你拿了特效药,你快起来吃了。” 他言辞恳切,眼圈泛红,眉宇间满是藏不住的焦急。 他扶着谢婉清坐起身,给她递上了药片和温水。 她面无表情地吃完药,看着秦毅霖身上那套崭新的干爽衣物,默默地放下茶缸,转身背对着他,躺了下去。 床铺的一侧微微凹陷,高大的身躯从身后覆了上来。秦毅霖伏在她的肩头,轻轻叹了口气。 “媳妇儿,你别生我的气了。昨天那种情况,我实在不能撇下我妈和大嫂不管。” “但我可以向你保证,在我心里,你永远是第一位的。你要是不喜欢她们,等大嫂一生完孩子,我立马就送她们回老家。” 谢婉清实在不想再听这种虚假的承诺,她沙哑着嗓子赶人:“我很累,你先出去,让我一个人安静地睡会儿。” 秦毅霖的话,戛然而止。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,但最终,也只是失落地嘱咐了两句,便听话地离开了。 只是没过多久,刚刚闭合的屋门,又被推开了。 谢婉清有些厌烦地开口:“不是让你出去了吗?怎么又回来了?” 她勉强撑着沉重的身体坐起身,回头,却看见周玉婷正站在她的床边,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。 “婉清,听说你病了,我特地过来看看你。” 周玉婷一边说着,一边还故意用手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,那姿态,像是在炫耀一件战利品:“我知道,你心里肯定已经猜到了。没错,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,的确是毅霖的种。” “去年在乡下,我和他也拜过堂,成了亲。宗亲族老们都认,就算没有那张结婚证,我也是他秦毅霖正儿八经的老婆。” 说完,她抬起下巴,用一种颇为大度的语气说:“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。我不是来拆散你和毅霖的,我是……来加入这个家的。” 周玉婷这番理直气壮的炫耀,彻底刷新了谢婉清的三观。 她强忍着高烧带来的头痛与眩晕,撑着身体质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,你们现在这样做,算是重婚,是犯法的?” 周玉婷一听这话,顿时就不乐意了。 “什么犯不犯法?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,肚量怎么这么小?我这个做大老婆的都不在乎,你一个做小的,倒还计较起来了?” 说着,她把手里的碗往前一送,没好气地命令道:“赶紧把这碗鸡蛋羹喝了,这可是好东西。别整天病歪歪的,到时候都没法伺候我坐月子。” 原来,在周玉婷的心里,她才是秦毅霖的“大老婆”。 难怪上辈子,她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指使自己做这做那,将自己当成一个免费的保姆。 谢婉清一想到曾经的自己,为了这个所谓的“家”,为了那个所谓的“侄子”,掏心掏肺,任劳任怨,就觉得一阵气血上涌,头晕目眩。 她冷下脸,指向门口:“现在不是封建社会,没有什么大老婆小老婆。请你,立刻从我家离开。” 周玉婷扶着腰,气得哼哼直跺脚。 “真是不识好歹!你等着,看我怎么让毅霖收拾你!” 说完,她便端着那碗鸡蛋羹,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。 “哐当!” 门被她用力地摔上。 谢婉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将自己重新埋进厚重的被褥里。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,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。眼皮越来越沉,她终于抵挡不住,再度昏睡了过去。 等她迷迷糊糊地再次睁开眼,天色已经擦黑。 屋子里没有开灯,昏暗一片。 秦毅霖就站在她的床前,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一片阴影,他一脸凝重地望着她。 “大嫂也是一片好心。那碗鸡蛋羹,她自己都舍不得吃,巴巴地给你送过来。你不领情也就算了,干嘛还拿汤泼她?” 谢婉清头痛欲裂,却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。 从前的她,每次发烧,秦毅霖都会每隔一两个小时,就用白酒浸湿的毛巾,为她擦拭身体降温。 可现在,他只顾着为周玉婷出头,却连她发烧不能吃鸡蛋这种最基本的常识,都忘得一干二净了。 她直直地盯着男人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问:“周玉婷说我泼了她,你就信了?原来在你秦毅霖的眼里,我就是这样一个会在背后撒泼的小人?” 秦毅霖的脸色一僵,连忙在床边坐下,伸出手想要扶她。 却被谢婉清冷漠地避开了。 秦毅霖碰了一鼻子灰,却仍旧语重心长地劝解:“媳妇儿,你有什么不满,尽管冲着我来,别为难大嫂,她毕竟……还怀着孩子。” “你就先委屈一阵子,等事情过去了,以后你要什么,我都依你。” 说话间,秦毅霖已经小心翼翼地,重新抓住了她的手。 谢婉清垂眼看着他那些安抚的小动作,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。 她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反问:“秦毅霖,你究竟是想让我委屈一阵子,还是……想让我委屈一辈子?” “你说这些话的时候,真的,有为我考虑过哪怕一秒钟吗?” 秦毅霖皱起了眉,嘴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,看向她的眼神,复杂而受伤。 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我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,你怎么会觉得,跟我在一起,会受一辈子的委屈?” 谢婉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故意将话挑明。 “家属院里,也不是没有怀孕的亲戚过来借住。可我从没见过谁像你这样,对自己‘大嫂’好得,就跟对自己亲媳妇儿一样。” 不出所料,男人的身体,瞬间僵住了。 空气凝固了许久,秦毅霖才干巴巴地解释:“我们家……情况到底不一样。大哥他……去了……” “大嫂肚子里怀的,毕竟是大哥的亲骨肉。我这个当叔叔的,只能多上点心。” 他似乎是说服了自己,伸手打开了灯,然后将谢婉清紧紧地抱进怀里。 “媳妇儿,你放心,我秦毅霖的心里,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。无论是谁,都不能让我背叛我们的感情。我承认,我是多照顾了大嫂一点,但她终究只是大嫂,怎么能和你比?” 说着,秦毅霖还举起了三根手指,郑重地发誓。 “如果我秦毅霖有朝一日背叛了你,就罚我……以后再也见不到你,罚我一辈子一事无成,孤苦伶仃,抱憾终老。” 谢婉清终于笑了。 她望着秦毅霖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掌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说道:“好,你一定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。等到应验的那一天,千万,不要后悔。” 秦毅霖将她抱得更紧了。 信誓旦旦地承诺:“你放心,我绝对不会让‘离开你’这种事,有应验的机会。” 谢婉清笑笑,没有再说话:“是吗?” 那她,就拭目以待。 接下来的几天。 秦毅霖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一般,几乎对谢婉清寸步不离。 端茶倒水、煲汤喂药、洗衣洗脚,无微不至。他甚至还特地买了许多滋补的汤料包,每天下训后,就跑到炊事班,跟着新来的大厨学习如何炖煮营养汤。 整个军区的人都在夸,秦营长真是个二十四孝的好老公。 但奇怪的是,明明有秦毅霖这样精心的照料,谢婉清的病,却总是不见好转。 尤其是每次喝下他端来的药之后,她都会控制不住地昏睡大半天。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她特意问过他:“你给我拿的到底是什么感冒药?为什么我每次吃了之后,都会昏睡不醒?” 秦毅霖刚从院子里挑了两桶水回来,闻言,脸色微微一变,神情有些尴尬地解释道:“可能……是药的副作用比较大吧。”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,秦母和周玉婷再次找上门来,好说歹说,都没能把秦毅霖叫走。 反而被他不耐烦地驱赶:“婉清是我媳妇儿,你们不心疼她,还不许我心疼她了?赶紧走,别在这儿碍眼。” 秦母听了这话,哪里还忍得住,当即就冲着屋里大声叫骂:“那个狐狸精,就知道装病躲清闲!你还心疼她?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你亲娘,不心疼心疼马上要给你生儿子的玉婷?” 周玉婷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色棉袄,挺着个硕大的肚子,站在一旁煽风点火,句句都是挑衅与炫耀。 “妈,咱们就听毅霖的吧,您也少说两句。等婉清早点把病养好了,往后我生了孩子,咱们抱个大胖小子回来,也有她忙活的时候。” 谢婉清自顾自地用被子蒙着头,懒得理会她们那些痴心妄想的算盘。 明天晚上,就是周玉婷的预产期,她该去卫生院待产了。 而她,谢婉清,也将在明晚,永远地离开这里。 至于那个所谓的“大胖小子”,就留给他秦毅霖一个人,好好地伺候去吧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外面的吵嚷声终于渐渐平息了。 秦毅霖端着一茶缸冒着热气的水走了进来,伸出手,轻轻贴了贴谢婉清的额头。 “还好,已经不烧了。这几天,真是快把我吓死了。以后,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乱跑了。”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,谢婉清的内心,却毫无波澜。 见她兴致缺缺,秦毅霖以为她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,连忙递上手里的茶缸,岔开话题:“是不是又困了?先喝点水再睡吧,免得半夜口干。” 秦毅霖守在她身边的这几天,每天晚上,都会为她准备这样一茶缸的热水。 而她,也的确睡得格外“香甜”。 谢婉清端起茶缸,轻轻抿了一口,随即皱起了眉:“有点烫,我等一会儿再喝。” 秦毅霖点点头,伸手摸了摸她的头:“行,那你喝完就早点睡。我把院子里的水缸挑满了,马上就回来陪你。” 谢婉清“嗯”了一声。等他出去后,她端起茶缸,又试了一口,只觉得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直冲上来。她干脆起身,将一整缸水,都倒进了床边的夜壶里。 她重新用被子蒙住头躺下,却没有像前几天那样,沾着枕头就睡着。 她索性闭着眼假寐,放松身体的每一寸肌肉,静静地等待着。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。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谢婉清本想睁眼,鼻尖却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桂花油味。她心里一紧,暗自攥紧了被角。 没过多久,秦毅霖压低了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,听起来有些惊讶:“大嫂?这么晚了,你怎么过来了?” “我不是跟你说了,每天等婉清睡着之后,我就会过去找你吗?” 周玉婷“嘁”了一声,语气里满是不屑:“怕什么?你给她挑回来的那缸水,妈不是每天都往里面下了蒙汗药吗?她现在睡得跟死猪一样,就是打雷都叫不醒。” 一股刺骨的寒意,瞬间从脚底窜起,直冲天灵盖。谢婉清的牙关,都忍不住开始上下打战。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。 原来,从那么早开始,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如命,没她就活不下去的男人,就已经开始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了。 她真庆幸,庆幸自己做出了假死离开的决定。 这恐怕是她两辈子以来,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。 周玉婷和秦毅霖的拉扯还在继续:“大嫂,你先让开点,别拉拉扯扯的。我先照顾好婉清,等她睡熟了,我自然会过去陪你。” 秦毅霖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周玉婷不耐烦地打断了:“哎呀,她能有什么事儿?倒是我,这几天涨奶涨得厉害,你不在我身边,我难受得紧,不信你摸摸看。” 紧接着,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。 “嫂子,这……不合适!”秦毅霖的语气,听起来有些严肃。 空气静了一瞬。 周玉婷的声音里,带上了低低的啜泣:“你哥娶了我没几天就死了,我这辈子算是没了活头。当初,是妈让你娶我,也是你亲口点头答应了要兼祧两房的。” “我也是你媳妇儿,你现在却一口一个‘嫂子’地叫我。既然这样,那我当初还不如跟着你哥一起去了,也省得在这里碍你的眼……” 说罢,便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,和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。 接着,便是秦毅霖无奈的叹息,他的语气,最终还是软了下来:“好了,玉婷,我又没说不要你。走吧,我……我陪你回去。” 脚步声渐渐远去,屋子里终于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 谢婉清猛地睁开双眼。她再也忍受不住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桂花油味,冲到院子里,“哇”的一声,吐了出来。 直到连胆汁都吐尽,她才靠着身后的墙壁,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。 这一晚,直到天色泛白,秦毅霖都没有再回来。 谢婉清一夜无眠。早上五点,她打来一盆冷水,洗去脸上的狼狈与疲惫。 刚提起菜篮子准备出门,就迎面撞上了刚刚回家的秦毅霖。 对上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,秦毅霖明显愣了一下,随后快步迎了上来:“媳妇儿,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?” 他扶着谢婉清,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下。 然后半蹲在她面前,从兜里掏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,像献宝一样捧到她面前。 “我早上起来的时候,看你还呼呼大睡呢,就没吵醒你。这是我特意跑去镇上给你买的包子,还热着,你快尝尝。” “回来的路上,我看见街边贴了告示,说今晚有马戏团表演。我记得你最爱看这个了,到时候,我陪你一起去看。” “你放心,这一次,就只有我们两个人,保证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。” 谢婉清什么都没说,只是垂着眸,静静地看着他。 谎话说多了,他竟然已经可以这样张口就来了吗?他难道忘了,今天,就是周玉婷的预产期了吗? 他怎么可能,还有时间陪自己去看马戏团表演? 不过,他撒不撒谎,都已经不重要了。 谢婉清伸出手,轻轻摘掉秦毅霖肩膀上落下的一根不属于自己的长发,声音平静无波:“我去集市上买点肉,你在家里把菜摘好。中午,咱们吃顿好的。” 就当是……最后一顿散伙饭吧。 秦毅霖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,还以为她已经消了气,一口便答应了下来:“行!好久没尝过媳妇儿的手艺了,今天我可算是有口福了。” 谢婉清笑笑,没再多说什么。 转身走出院门,她却没有直接去菜市场,而是先绕道去了军营的任务机密处,拿到了属于她的新户籍和身份证。 姓名未变,但户籍信息和个人履历,已是焕然一新。 再过十几个小时,东南军区的谢婉清,就将成为一个彻底的“死人”。 买完菜回到家,已经是上午十点。 看到她篮子里装着的鸡鸭鱼肉,秦毅霖惊讶地上前接过。 “媳妇儿,买这么多菜,咱们家这是要提前过年吗?” 谢婉清正捶着酸痛的肩膀,闻言,手上的动作一顿。 是啊,还有三天,就是除夕了。 她扫了一眼大门上不知何时新挂上的红灯笼,顺着秦毅霖的话,点了点头:“嗯,就当是……提前过年吧。” 毕竟,从今往后,他们再也没有机会,一起过年了。 秦毅霖系上围裙,手脚麻利地将鸡鸭斩成小块,一边忙活一边笑着说。 “我就知道,媳妇儿你心里还是有我妈、有大嫂的,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。等会儿饭做好了,我就去叫她们过来一起吃。” “咱们吃完饭,晚上再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,她们保准高兴。” 他话音刚落,谢婉清便淡漠地打断了他:“这顿饭,就我们两个人吃。” 秦毅霖手上的动作一顿,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。但最终,他还是点了点头,答应了下来:“行,那就……我们俩吃。” 一个掌勺炒菜,一个在灶下生火。 谢婉清弯着腰在锅边翻炒,每当她需要什么配菜和调料时,只要一伸手,秦毅霖就能准确无误地递到她的手里。这是多年来,两人在厨房里一同建立起来的默契。 看着递到手边的干辣椒,她的视线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秦毅霖的脸上。 四目相对,他冲她展颜一笑。 恍惚间,谢婉清觉得,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,回到了刚结婚时那些简单而相爱的日子。 那时候,他们的世界里,只有彼此和三餐四季,没有谎言,没有欺骗,更没有第三个人。 中午十二点整。 饭菜准时出锅,香气四溢。 当最后一条红烧鱼被端上餐桌时,秦毅霖刚拿起筷子,院子外面就传来了秦母火急火燎的叫喊声:“老二!老二!玉婷要生了!你快过来啊!” 一听这话,秦毅霖瞬间就撂下了筷子。他在起身时,下意识地看向了谢婉清。 她正慢条斯理地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,然后抬起眼,淡淡地看着他:“去吧,嫂子要紧。” 秦毅霖松了一口气,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抚:“媳妇儿,咱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,不差这一顿饭。等大嫂生完了,我再回来陪你。到时候,我们一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,好好庆祝庆祝。” 说完,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。 菜里的辣椒,似乎放得太多了,呛得人眼睛一阵阵地发胀。 谢婉清放下手中的碗筷,直直地望着那个已经跑远了的男人背影。 “秦毅霖,我们……没有以后了。” 上辈子,周玉婷是到了晚上八点多才被送去卫生院的。没想到这一次,竟然提前生产了。 这最后一顿饭,吃不上,也好。 毕竟,连老天爷都在告诉她,她与秦毅霖之间的这段孽缘,早就该结束了。 在桌边静坐了一会儿,谢婉清起身,将一桌子没动过的菜,一道道地打包好,分送给了左邻右舍。 热心的邻居婶子招呼她晚上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,谢婉清也只是笑着,婉言拒绝了。 夜幕,终于降临。 马戏团那边,喧闹的音乐声隐隐传来。左邻右舍的灯,都一盏盏地熄灭了。 谢婉清摘下手腕上那块他送的结婚手表,连同这个家里的钥匙,一并交给了前来接应她的人。 她转身,坐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军用吉普车。 车辆启动,卷起一阵尘土。 谢婉清透过后视镜,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她生活了数年的家,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过头,跟着车前灯的光,望向了前方未知的路。 她没有再回头,一次都没有。 往后余生,她与秦毅霖,再无瓜葛。 他们之间,隔着的,是死别,是永不相见。 “来人啊!快来人啊!救火啊!” “秦营长家着火了!他媳妇儿还在屋里头呢!” “咳咳……火太大了!根本进不去!秦营长呢?秦营长去哪儿了?” “秦营长陪他那个大嫂生孩子去了!” “快!快去军区!给卫生院打电话,赶紧联系秦营长!” 熊熊的烈火,像一头贪婪的巨兽,疯狂地吞噬着整栋房子。一盆盆水泼进去,就如同石沉大海,瞬间被蒸发殆尽,无济于事。 冲天的火光,照亮了半个夜空。 围观的人群心急如焚,却又束手无策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栋房子,在烈火中一点点地化为灰烬。 “哈……哈……” 与秦毅霖交好的战士小胡,一路狂奔,一步也不敢停歇,用尽全身的力气冲进了军区的通讯亭—— “快!快给卫生院打电话!秦营长家着火了!嫂子……嫂子还在里头!他俩感情那么好,要是嫂子真出了什么事儿,秦营长……秦营长可怎么活啊!” /p> 小胡扶着门框,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口气喊完。 通讯兵一听,也是脸色大变,一刻也不敢耽搁,立刻转动老式电话的拨号盘,紧急致电卫生院。 与此同时。 卫生院的妇产科病房里,周玉婷正一手一个大肉包子,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。 秦母还在一旁不住地鼓励她:“好媳妇儿,多吃点,多吃点!吃饱了,一会儿才有力气生!” “老二家那个不中用的,也就这话说得还算中听。你这肚子,又大又圆,一看啊,就能给咱们老秦家生个大胖孙子!” 说话间,秦毅霖从外面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补品回来了。 一见到他,秦母立刻就起身拉住了他的手,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。 “老二啊,等玉婷生完孩子,那可就是咱们老秦家的大功臣!你以后,可千万不能再偏心眼儿了,你得疼她,爱她,好好地对她,别整天就围着那个不会下蛋的转悠。” 听到秦母这样说谢婉清,秦毅霖的眉头,几不可察地深深皱起,但他最终,却没有出声反驳。 他只是转过头,看向正吃得满嘴流油的周玉婷。 “别吃太多了。婉清不是跟你说过吗?孩子太大了,不好生。” 周玉婷闻言,咕哝着撇了撇嘴。 “我能跟她一样吗?她自己揣不住崽,不能给你生儿子,我可金贵着呢。” 紧接着,她就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似的,又拿起一个苹果,狠狠地咬了一大口。 就在这时,一个护士推开了病房的门:“秦营长,军区有您的电话,听起来,好像挺着急的。” 秦毅霖不敢耽搁,立刻大步走向了卫生院的护士台。 “喂?我是秦毅霖。是军区有什么紧急任务吗?” “秦营长,终于联系上你了!不是军区的任务,是你家里……你家着火……” 电话那头的话还没说完,秦母就火急火燎地从病房里冲了出来,直奔他而来。 “老二!老二!快来!玉婷要生了!” 她一把拽住秦毅霖的胳膊,不由分说地就往回扯。 秦毅霖勉强稳住身形,试图安抚她:“妈,妈您别着急,我这儿电话还没接完呢,军区有急事!” “什么急事能有你媳妇儿生孩子急?” “再说了,军区里又不止你一个人,怎么不找别人非得找你?赶紧的,跟我走!” 秦毅霖拗不过她,只能匆匆地对着话筒交代了一句:“如果不是军区的紧急任务,就等我回来再说。” 说完,他便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。 军区的通讯亭里。 “秦营长!秦营长您别挂电话!您家里着火了!嫂子……嫂子还在里头啊!” 小战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着,可电话里,传来的,却只有冰冷的“嘟嘟”忙音。 他惊愕地瞪圆了双眼,眉头紧紧地皱着,嘴唇哆嗦着,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。 他刚才……听到了什么? 秦营长的“媳妇儿”,在生孩子? 可……可秦营长真正的媳妇儿,分明已经……葬身火海了啊。 小战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属院。 大火,已经被扑灭了。 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,众人只抢救出了一具蜷缩着的,早已被烧得焦黑的尸体。 住在隔壁的婶子,正一屁股坐在地上,捶胸顿足地哭嚎着:“都怪我啊!都怪我!下午婉清妹子给我送菜的时候,我就应该硬拉着她,跟我一起去看马戏的!” “多好的一个姑娘啊……她要是不在家里,就不会被活活烧死了啊!” 周围的人群里,也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。 有人看到他回来,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,焦急地问道:“小胡,怎么样了?联系上秦营长了吗?他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 小战士的眼睛通红,嘴唇嗫嚅了半天,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:“他……他没说。” 他垂下头,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,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抖。 最后,还是军区派来了人,将火灾中的那具遗体,暂时收殓了起来。 产房外。 “啊——!” “我不生了!我不生了!” 周玉婷撕心裂肺的哭嚎声,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。 秦毅霖站在门外,紧锁着眉头,一言不发。他身侧紧攥着的双拳,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紧张与焦灼。 他的心底,甚至隐隐地,生出了一丝庆幸。 幸好,幸好此刻在里面承受着这种撕裂般痛苦的人,不是谢婉清。 幸好,她不用经历这一切。 在这一天一夜的等待里,他不止一次地想,如果今天躺在产房里的是谢婉清,他恐怕会懊悔得,恨不能亲手杀了自己。 秦母揣着手,在走廊里来回踱步,眉宇间满是焦躁与不耐。 她时不时地,就会冲着产房里面大喊一声:“玉婷啊,再使点劲儿啊!等你生完了,娘给你炖大猪蹄子吃!” 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 产房里的哭喊声越来越弱。终于,在又过了两天之后。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,划破了走廊的寂静,响彻了整个楼层。 “生了!生了!八斤六两!是个大胖小子!” 产科大夫从里面抱出了一个襁褓,襁褓里的男婴闭着眼睛,一双粉嫩的小手,正在空中到处乱抓。 秦母一个箭步冲上前,迫不及待地打开襁उ,扯着婴儿的两条小腿仔细一看,顿时乐得合不拢嘴。 她喜滋滋地从大夫手里接过孩子,看也不看产房一眼,径直就往病房去了。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:“我的乖孙孙哟,奶奶的小金孙。” 秦毅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,也终于松了下去。他舒展了紧锁的眉头,向大夫问道:“大夫,产妇呢?产妇怎么样了?” 说到这个,大夫还揶揄地斜了他一眼,半是责怪半是玩笑地说道:“都知道你们秦营长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儿,那也不能由着性子给产妇吃那么多啊。八斤六两的孩子,你说得多难生?” “产妇没事儿,就是脱力昏过去了。这几天让她多休息,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,可千万别再弄那些大鱼大肉的了。” 秦毅霖将医生的叮嘱,一一记在了心里。 他跟着推车,将昏迷中的周玉婷,一起送回了病房。 看着秦母正抱着襁褓里的婴儿,爱不释手地不断逗弄着。 秦毅霖只觉得,压在自己身上的一项沉重的任务,终于完成了。他现在,只想尽快地回到谢婉清的身边去。 这样想着,他便对秦母说道:“妈,现在嫂子也生完了,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了。今天是除夕,我想先回去一趟,看看婉清。总不能,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过年。” 一听到“谢婉清”这个名字,秦母那双三角眼,就又吊了起来。 “看她干什么?她那么大一个活人,自己过个年能怎么了?你现在最应该操心的,是玉婷!你可别忘了,她也是你的媳妇儿!” 秦毅霖有些无奈:“妈,您怎么总是对婉清有那么大的恶意呢?” 一听这话,秦母顿时就不干了,一拍大腿,怒骂道:“我对她有恶意?分明是她们一家子,就没把咱们家放在眼里!你是忘了当初她妈来咱们家时,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了?我就是要好好地挫一挫她的锐气!” 秦毅霖此刻,一个头两个大。 “妈,婉清家条件是好,她爸妈都是干部,人家对女婿有点要求,也正常。” “您不能因为跟她爸妈合不来,就一直这么针对她啊。结婚这么多年,我跟婉清的日子,不也过得好好的吗?您以后,还是多给她点好脸色吧。” “我给她什么好脸?媳妇儿就不能惯着!不听话,就得打!” 秦母尖利的嗓门,直接把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给吓醒了,哇哇大哭起来。 “妈!您真是越说越过分了!” 秦毅霖不赞同地指责了一声,也没有再跟她争辩,只是转身出了病房,一个人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。 秦母一心都扑在自己的小孙孙身上,根本没空再搭理他。 周围的声音,渐渐静了下来。 不知怎的,秦毅霖的心底,竟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。 他忽然想起了,几天前接到的那通,被他匆匆挂断的电话。 心底,就像是有无数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抓挠,让他坐立难安。他再也坐不住了,起身,重新走向了护士台。 电话拨出去,对面,却始终是连续而短促的“嘟嘟”忙音。 此刻。 东南军区,首长的办公室里。 老首长正举着电话,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,嘴里连连称是。 电话那头,传来一道威严而愤怒的女声:“无论如何,我的女儿,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!你们东南军区,这次,必须给我一个交代!” 卫生院的护士台前。 秦毅霖又尝试着拨打了几次电话,但无一例外,全都是忙音。 心底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,他拧着眉,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秦母抱着孩子走了过来,没好气地说道:“行了,别打了。玉婷醒了,咱们赶紧收拾收拾,回家去吧。” “大嫂刚生完孩子就回家?这……会不会有点太赶了?”秦毅霖眉头不展,语气中隐隐流露出担忧。 “哪有那么娇气?”秦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,“当年我生你和你大哥,还是在草棚里生的呢,不也好好的?” “孩子都生完了,就别在这儿浪费钱了。赶紧回去,让你那个媳妇儿伺候月子去,省得她整天在家吃干饭,什么活儿都不干。” 说罢,秦母便转身走了。 秦毅霖一心记挂着谢婉清,也没有再反驳。 伺候不伺候的另说,他现在,只是迫切地,想要立刻见到谢婉清。 不多时。 从家里带来的东西,已经都搬上了车。周玉婷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着,哎呦哎呦地叫唤着,被抬上了吉普车的后座。 她嘴里不停地念着:“娘……娘……我疼啊……” 秦母的心思,全都在怀里的小孙子身上,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:“生孩子哪有不疼的?别人都生了,就你一个人叫唤得厉害。” 车子启动,在颠簸的小路上行驶着。 后座上,渐渐只剩下了呜呜咽咽的哭声。 秦毅霖心底那股不安与烦躁,愈发强烈。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,目视着前方,脚下不自觉地用力,将油门踩得更大了。 终于。 他们在天黑时分,赶回了军区。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,都点着明亮的灯。空气中,弥漫着淡淡的烟火与饭菜的香气。隔着透明的玻璃窗,隐约能看到一家家的人,正围坐在一起,举杯共饮,庆祝新年的到来。 车子停稳的那一刻,秦毅霖感觉自己心口堵塞的那口郁气,终于消散了一些。 他将周玉婷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了屋,然后便一刻也等不了了,急着要回去见谢婉清。 秦母在后面不满地嘟囔着:“真是懒得没边儿了,这大过年的,也不知道提前过来把饭菜热一热,冷锅冷灶的。你赶紧去把她叫过来,这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她干呢。” “妈,您就少说两句吧。咱们去卫生院之前,婉清就已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了。这会儿,指不定正在家里等着咱们回去呢。我先过去看看,一会儿,我俩一起过来。” 说完这句话,他便脚步飞快地冲出了门。 只是,当他满心期待地匆匆赶到他和谢婉清的那个家时。 他看到的,却只有一片被烧得漆黑的,断壁残垣。 秦毅霖的目光,瞬间呆滞了。 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早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框,身体摇摇欲坠,几乎站立不稳。 与周围家家户户大年夜的欢声笑语不同,这里,是一片死寂的,令人绝望的黑。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,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,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,瞬间席卷了全身。 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声音颤抖得,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。 “婉清……婉清,你在哪里?!” 秦毅霖嘶吼着,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,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。 心中的恐惧,如冰冷的潮水般,将他彻底淹没。 他踉跄着上前,一脚踩在烧成黑炭的滚木上,重重地摔倒在地。他却连站起来都顾不得了,手脚并用地,朝着那堆废墟的中心爬去。 他发疯似的,用双手去扳开一根根倒塌的焦黑房梁,十指很快便被磨得鲜血淋漓,他也毫不在意。 他的瞳孔,不自然地剧烈震颤着。 他的脑海中,此刻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念头—— 找到谢婉清,他一定要找到谢婉清。 就在这时,特地出来看看秦毅霖回来了没有的战士小胡,恰好路过了这里。他看见黑暗中那个疯狂的人影,吓了一跳。 他快步上前,在秦毅霖还要往废墟深处爬去之前,一把死死地拉住了他。 “秦营长!秦营长!您……您终于回来了!” 秦毅霖那双绝望的,毫无焦距的目光,缓缓地落在了小胡的身上。忽然之间,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。 他那双混着焦灰和鲜血的手,紧紧地抓住了小胡的手臂。 秦毅霖认出了他,急忙追问道:“小胡,小胡,你看见婉清了吗?她怎么样了?啊?她人呢?她到底怎么样了?” 小胡的嘴一瘪,连日来的愧疚与自责,在此刻彻底爆发。他一个没忍住,直接“哇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 “秦营长……您那天……您那天为啥要挂电话呀!嫂子她……她死了……她已经死了啊……” “那天晚上,我们都跑去看马戏了,等我们发现这边起火的时候,已经……已经来不及了……” “火太大了,嫂子她就在里面,我们……我们都进不去……秦营长……我真的……我真的进不去啊……” “轰隆——!” 秦毅霖的脑子里,仿佛有惊雷炸响。他整个人,都颓然地坐倒在地。 “……死了?” “婉清……死了?” 秦毅霖呆呆地坐在废墟之上,目光空洞,没有焦距。每一次的呼吸,都带起一阵窒息般的剧痛。 “不……不可能的……婉清怎么会死呢?她不会死的……她答应过我,会好好照顾自己的,她不会死的……” “是真的!”战士小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哽咽着说,“嫂子的尸体……已经被军区的人收殓了,就……就等您回来处理后事了。” 这一句话,便将秦毅霖,彻底推入了无边的地狱。 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,像是一时之间,还听不懂他的话一样。片刻之后,他才强撑着,从地上爬起来,然后不管不顾地,疯了一般往军区大院的方向跑去。 凛冽的寒风,像刀子一样,刮在他的脸颊上。他的肺里,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,火辣辣地疼。 他一口气,跑到了军区的停尸房。 在那里,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。只是,那个曾经鲜活、爱笑的人,如今,却变成了一具被白布覆盖着的,冷冰冰的尸体。 他的手,剧烈地颤抖着,想要去揭开那层白布,却始终,无法落下。 军区的首长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走上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节哀顺变。” 随后,他又正色道:“毅霖,这件事,军区一定会严查到底。谢婉清同志的家属,也已经打过电话来了。现在,我们军区的压力,也很大。” “说起来,这场火,烧得确实蹊跷。你说,这么大一个活人,怎么会连一声求救都没有,也没有任何自救的迹象,就这么……任由自己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呢?” 军区首长的话,像是一记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秦毅霖的心上。 他的脑子里,嗡嗡作响。 最后,只剩下了四个字,在他的脑海中,不断地回响—— 无知无觉。 为什么会无知无觉? 一个正常人,就算是在睡梦之中,发现起火,也一定会被惊醒。绝不可能,在睡着的状态下,被活活烧死。 除非……她根本,就醒不过来。 那缸水,是他亲手挑回来的。那缸水里,有他母亲,亲手下的蒙汗药。 是他……是他亲手,杀害了自己的妻子。 秦毅霖不知道自己,是怎么浑浑噩噩地,走回到周玉婷的住处的。 秦母伸长了脖子,往他的身后看了看,见空无一人,顿时就翻了个白眼。 “那个好吃懒做的,又在睡懒觉了吧?真是一点用都没有!根本就指望不上。” 说着,她便从床上坐起来,一把将怀里正熟睡的孩子,塞进了周玉婷的怀里。 孩子被惊醒,顿时“哇哇”大哭起来。周玉婷浑身都疼,好不容易才睡着,又被吵醒,也跟着一起,委屈地哭了起来。 一时间,整个屋子里,吵得人太阳穴都突突地疼。 秦母不耐烦地怒骂道:“嚎什么嚎?都别嚎了!她不来,我去叫!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,今天,我非得好好地教教她,怎么做小伏低,伺候人!” 秦毅霖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却在秦母从他身边走过时,一把,抓住了她的手腕。 他的声音,沙哑得,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,带着无尽的绝望与哀恸。 “妈,别去了。婉清……死了。” “死什么死!都是借口!她就是不想过来干活!”秦母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,反驳道。但话一出口,她自己,也突然愣住了。 “你说什么?谁……谁死了?” 秦毅霖的喉咙里,一阵阵地发紧,艰涩地重复道:“婉清,我的妻子,谢婉清,她……死了。” 一时间,连周玉婷都止住了哭声。整个屋子里,只剩下了婴儿嘹亮的啼哭。 秦母摇着头,嘴唇哆嗦着:“不可能……怎么可能……好端端的一个人,怎么能说死就死了?她……她是不是趁你不在,跟别的野男人跑了?” 秦毅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。 他只是艰难地,一字一顿地,复述着自己的推断:“一个大活人,不可能被活活烧死,还无知无觉。除非……她喝了,我挑回去的那缸水。那缸水里,有你下的蒙汗药。” 秦母倒抽了一口凉气,捂着胸口,跌坐在了床沿上。 “不……不可能的……” 死寂了半晌,秦毅霖才张了张嘴,声音嘶哑:“妈,我们……去自首吧。” “自首?自什么首?那火又不是我们俩放的,凭什么要我去自首?我又没杀人!” “我不去!我死也不去!” 秦毅霖缓缓地闭上了眼,目光里,是一片死灰般的决绝:“好,那……我自己去。” 三天后。 公安局的询问室里。 “秦毅霖同志,针对你所描述的情况,我们公安机关的同志,已经进行了现场的取证、采样和检测。谢婉清同志的尸检报告,也已经出来了。” “在你家的水缸里,以及死者的体内,我们都没有提取到你所说的那种蒙汗药的成分。而死者,也确实是死于火灾,她的口鼻以及肺部,均有大量浓烟吸入的痕迹。” “她是窒息死亡后,才遭到焚烧的。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,是在食入了蒙汗药,昏迷不醒的情况下,被活活烧死的。” “综上所述,你可以走了。” 说完,负责问话的公安同志,收起了桌上的材料,走过去,拍了拍秦毅霖的肩膀。 “秦营长,我们都听说,你和你的妻子是大学同学,感情一直很好。我知道,你可能一时之间,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但还是希望你,不要太过悲痛了,多注意自己的身体。” “人死,不能复生。活着的人,还是要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。” 在他肩膀上,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,那位公安同志,便开门出去了。 可秦毅霖,却久久未动。 他就那么僵直地,坐在那把冰冷的椅子上。 许久,许久,他才缓缓地弯下腰,将自己的脸,深深地埋进了掌心,颤抖着肩膀,发出了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。 从派出所离开以后。 秦毅霖请了一个长假,将周玉婷、秦母,还有那个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看过一眼的孩子,一并送回了乡下老家。 回来之后,他便向军区递交了调职申请。 他带着谢婉清的骨灰,永远地,离开了东南军区这个充满了他们回忆,也充满了伤痛的地方。 他要到谢婉清的父母身边去。 替她尽孝,也替自己,赎罪。 前往西北的火车上,汽笛长鸣。 秦毅霖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,木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他的双手,在骨灰盒上,轻柔地,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。 “婉清,从今往后,我再也不会,离开你了。” 四年后,又是一年除夕。 西北,谢家的大门,被人轻轻敲响。 谢婉清的母亲打开门,看见站在门外的人,神情微微顿了顿,随后,才淡淡地开口:“秦营长。” 听见她这声疏离而又客气的称呼,秦毅霖的心中,划过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苦涩。但很快,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。他抬了抬手中提着的年礼:“妈,过年了,我来看看您和爸。” 谢母并没有伸手去接,而是语气疏离地开口:“不必了。我的女儿,已经去世四年了。按理说,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,早已自动解除了。以后,你也不必再来了。” 秦毅霖的嘴角,扯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:“妈,一日夫妻,百日恩。虽然婉清已经不在了,但对我来说,您和爸,就永远是我的亲爸妈。哪有过年,不来看望父母的道理?” “我知道,因为婉清的死,你们……永远也无法原谅我。我就不进去,惹你们心烦了。但这些礼物,你们一定要收下,就当是……我孝敬二老的一点心意。” 秦毅霖将东西,轻轻地放在了门口,随后,便转身,落寞地离开。 看着他那萧索的背影,谢母的眼中,也划过了一抹复杂的神色。 她心里清楚,秦毅霖的本性,并不坏。 可一想到自己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儿,她就控制不住地,对他心生怨怼。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正准备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提起时,一辆黑色的轿车,却在这时,缓缓地停在了谢家的门前。 车门打开,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,带着几分雀跃,响了起来:“妈!” 谢母的身体,猛地一顿。 同时顿住的,还有刚走出不远的,秦毅霖。 他浑身一僵,整个人,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,被定在了原地。 回过神来之后,他猛地转过头,便看见了那个,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,熟悉的身影—— 谢婉清! 他的心,剧烈地狂跳起来。秦毅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,就想朝着那个方向,迈出一步。 是她,真的是她,她……她没有死! 只见她快步从车上下来,然后直接扑进了谢母的怀中。 谢母紧紧地扶住她,眼中,从最初的不敢置信,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激动。她颤抖着手,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,眼眶瞬间就泛起了红,嘴里,却是在嗔怪:“你这个狠心的丫头,当初说好了,过两年就回来。怎么一走,就是四年,才舍得回来看妈一眼?” 谢婉清的眼眶,也有些发红。她愧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:“妈,对不起。以后,不会了。” 当年,她假死离开之后,就立刻给父母发了电报,生怕他们担心。 她也告诉了母亲,两年之内,务必不能让秦毅霖知道,她还活着。 而她自己,则去了西北的枪械研究所,走上了那条,她原本就该走的路。她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枪械研究员,近两年,军方配备的新式装备,大多都有她的心血参与其中。 现在,她好不容易才得了空,可以休假。趁着这次回来参加年终的总结会议,她终于决定,回家来看看。 至于秦毅霖…… 谢婉清垂了垂眼,强迫自己将那段不堪的过往,从脑海中驱逐出去。她重新抬起头,看向母亲,郑重地承诺道:“妈,从今往后,每一年,每一个节日,我都会回来,陪着您和爸爸。” “好……好好……” 谢母的脸上,满是慈爱的笑。她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,眼中,又划过了一丝心疼:“瘦了……” 说着,她的目光,顿了一瞬,随后,才轻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这四年,你一个人在外面,过得……好吗?” 这看似平淡的问候,却像一根针,轻轻刺破了谢婉清用四年时间筑起的坚硬外壳。她眼眶一热,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:“妈,我很好。” 真的很好吗? 只有她自己知道,在西北那片风沙弥漫的土地上,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,她是被过往的梦魇惊醒,然后独自一人,对着窗外的漫天星辰,坐到天亮。 背叛的伤痕,刻骨铭心,又岂是时间和距离,能够轻易抹平的? 秦毅霖就站在不远处,像一尊被风霜侵蚀的雕像,一动不动。他贪婪地看着那张魂牵梦绕的脸,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,都牵动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。 她瘦了,也更清冷了。眉宇间,褪去了当年的温婉柔顺,取而代代之的,是一种经历过淬炼后的沉静与锋利。 他的心脏,在狂喜与剧痛之间,反复撕扯。 她没死,这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。 可她眼中的陌生与疏离,却又像一把钝刀,在他的心口,反复地凌迟。 谢母拉着谢婉清的手,转身想要进屋,眼角的余光,却瞥见了门口地上的那些年礼,和不远处那个僵立着的身影。她的脸色,沉了沉。 “婉清,我们进去说。” “妈,”谢婉清却拉住了她,目光,平静地投向了那个男人,“让他进来吧。” 谢母愣住了:“婉清,你……” “有些事,总要当面说清楚。”谢婉清的声音,没有一丝波澜。她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,会为了他的三言两语而心软的女人了。 秦毅霖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他迈开早已僵硬的双腿,一步一步,像是踩在云端,又像是走在刀尖上,缓缓地,走向了那个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人。 客厅里,谢父早已闻声走了出来。当他看到女儿的那一刻,这位一向严肃的老军人,眼眶也瞬间红了。 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 一家三口,无声地相拥。而秦毅霖,就站在门口,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外人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 最终,还是谢婉清,转过身,看向了他。 “坐吧。” 她的声音,客气得,像是在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 秦毅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,拘谨地坐下,背脊挺得笔直,双手紧紧地放在膝盖上,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。 谢母去厨房泡了茶,端出来时,却只给了女儿和丈夫,刻意地,忽略了秦毅霖。 气氛,尴尬而凝重。 最终,还是秦毅霖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:“婉清,你……这些年,过得好吗?” “我很好。”谢婉清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,语气平淡,“我现在是枪械研究所的工程师,做着我喜欢的工作。没有你,我过得,比从前任何时候,都好。” 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针,狠狠地扎进了秦毅霖的心里。 他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却发现,所有的解释和道歉,在现实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 “对不起……”他最终,只能吐出这三个字,“婉清,当年的事,是我……是我混蛋。我被所谓的家族责任,蒙蔽了双眼。我……我不是人。” “你确实不是人。”谢婉清抬起眼,目光,如两把锋利的解剖刀,直直地看向他,“你一边对我说着‘没有你活不下去’,一边,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齐人之福。你一边对我无微不至,一边,又默许你的母亲,在我的水里下药。” “秦毅霖,你知道吗?如果那天晚上,我真的喝下了那缸水,那么,我就会在昏睡之中,被活活烧死。公安局的报告,只会写着‘意外失火,窒息死亡’。而你,秦毅霖,就可以顺理成章地,以一个‘痛失爱妻’的深情丈夫形象,和你的另一个‘妻子’,以及你们的孩子,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。” “你甚至,连‘杀人凶手’的罪名,都不需要背负。” 谢婉清的语气,始终平静,却字字诛心。 秦毅霖的脸色,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。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,踉跄着后退了一步。 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婉清,我从来,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你!我发誓!” “你的誓言,还值钱吗?”谢婉清冷笑一声,“你不是还发过誓,如果背叛我,就罚你再也见不到我,一辈子一事无成,孤苦终老吗?” “你看,老天爷,多公平。” 秦毅霖的嘴唇,剧烈地颤抖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是啊,过去的四年里,他活得,就像一个行尸走肉。他放弃了晋升的机会,调到了一个最清闲的后勤部门,每天除了工作,就是守着她的“衣冠冢”,一遍又一遍地,回忆着他们曾经的过往。 他失去了她,也失去了一切。 他的誓言,真的应验了。 “我今天让你进来,不是为了听你的道歉,更不是为了和你旧情复燃。”谢婉清放下茶杯,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 “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,我谢婉清,没有你,非但没有活不下去,反而活得更好,更有价值。” “而你,秦毅霖,从我‘死’的那一天起,就已经从我的人生里,彻底出局了。” “我们的婚姻关系,两年前,就已经自动解除了。以后,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家人。我们之间,两不相欠,也……再无瓜葛。” 说完,她便转过身,不再看他一眼。 “毅霖啊,”一直沉默着的谢父,终于开口了。他的声音,沉重而疲惫,“我们老两口,也曾经真心实意地,把你当成过自己的儿子。可是,你太让我们失望了。” “婉清能活下来,是她的造化。我们,也不想再追究过去了。你……走吧。” 秦毅霖站在那里,像一棵被雷劈中的枯树,浑身上下,再没有一丝生机。 他看着谢婉清决绝的背影,看着谢父谢母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失望与伤痛,终于明白,他和她之间,真的,再也没有可能了。 他缓缓地,转过身,一步一步,沉重地,走出了这个,他曾经也称之为“家”的地方。 门外,不知何时,又下起了雪。 洋洋洒洒的雪花,落在他的肩上,头上,很快,便将他染成了一个雪人。 他回过头,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大门。门里,是他曾经拥有过,却又被他亲手摧毁的,全世界。 他知道,这一次,他是真的,永远地,失去她了。 屋内,谢母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女儿,眼泪,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傻孩子,你刚才,就应该狠狠地骂他一顿,打他一顿,替自己出出气!” 谢婉清摇了摇头,靠在母亲的怀里,轻声说:“妈,不值得了。” 为那样一个人,再浪费任何情绪,都已经,不值得了。 她的人生,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。 而他,秦毅霖,不过是上一章里,一个被墨水涂抹掉的,失败的句点。 往后的日子,似乎又恢复了平静。 谢婉清在家里,陪伴了父母半个月。她每天陪着母亲买菜做饭,陪着父亲下棋看报,仿佛想要将这四年缺失的时光,都一点点地弥补回来。 而秦毅霖,也真的,没有再出现过。 只是,每天清晨,当谢母打开门时,总会发现,门口的积雪,被人仔仔细细地清扫出了一条干净的小路。 她知道是谁做的,但她什么也没说。 假期结束,谢婉清即将返回西北的研究所。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,她整理行装时,在箱底,翻出了一个已经落了灰的木盒子。 打开盒子,里面,静静地躺着一枚用子弹壳打磨成的,简陋的戒指。 那是当年,秦毅霖在军校时,亲手做给她的。他说,等将来,他一定要为她,换上一枚真正的,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。 谢婉清捏着那枚戒指,在灯下,看了很久,很久。 最终,她将它,连同那个木盒子,一起,扔进了灶膛的火堆里。 火苗,瞬间将那段青涩的记忆,吞噬殆尽。 第二天,谢父谢母,将她送到了火车站。 就在火车即将启动时,谢婉清忽然在站台的另一端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是秦毅霖。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就那么远远地站着,看着她,没有上前半步。 他的身形,比四年前,消瘦了许多,也佝偻了许多。两鬓,甚至已经生出了些许的白发。 四目相对,隔着攒动的人群,和呼啸的寒风。 他的嘴唇,动了动,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。 谢婉清看懂了。 他说的是:多保重。 火车,缓缓地开动了。 谢婉清收回目光,没有再回头。 她知道,这一别,或许,就真的是一生了。 回到西北的研究所,谢婉清将全部的身心,都投入到了新的项目研究之中。 她的人生,忙碌而充实。 她成为了研究所里,最年轻的,也是最出色的总工程师。 她带领着她的团队,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的技术难关,为国家的国防事业,做出了卓越的贡献。 她获得了无数的荣誉和奖章,她的名字,也开始出现在一些内部的军事刊物上。 只是,她始终,都是一个人。 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,有优秀的青年军官,也有志同道合的科研同事。但都被她,一一婉拒了。 不是还念着过去,而是,那颗曾经炽热的心,早在四年前那场漫天的大火里,就已经,被烧成了灰。 又过了几年,一个偶然的机会,她从一位来自东南军区的老同事口中,听到了关于秦毅霖的消息。 听说,他一直没有再婚。 听说,他将那个孩子,送回了乡下,交由他母亲抚养,只是每个月,按时寄去生活费。他自己,却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眼。 听说,他申请调到了最偏远,最艰苦的高原哨所。 听说,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为了抢救国家的通讯设备,他……牺牲了。 同事说完,还叹了一口气:“可惜了,多好的一个兵啊。就是……命不好。” 谢婉清听完,只是沉默了许久。 那天晚上,她一个人,在宿舍里,打开了一瓶,她从不碰的烈酒。 她没有哭,只是将杯中的酒,一杯又一杯地,灌进了喉咙里。 辛辣的液体,灼烧着她的食道,也灼烧着她的心。 她想,秦毅霖,你终究,还是应了你当初的那个誓言。 你再也见不到我了。 你也,孤苦终老了。 只是,你用你的生命,守住了你身上那层,最引以为傲的军装。 从这一点上来说,你,终究没有,输得太彻底。 这一生,爱过,恨过,最终,都归于尘土。 或许,这,就是他们之间,最好的结局。 从此以后,这世上,再没有秦毅霖。 也再没有,那个曾经为了爱情,奋不顾身的,谢婉清。 有的,只是共和国的功勋簿上,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。 她的名字,也叫,谢婉清。 故事的结尾,是否真的能让所有人都得到解脱? 那些被辜负的深情与逝去的生命,又该如何被铭记与安放? |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