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7年腊月，汤原石场屯地主黄有引日军入山五日，全队冻毙黑瞎子沟的始末

腊月廿三那天，雪下得没完。四方石密营外头，抗联战士赵顺正用刺刀在雪地里划拉着，一不小心碰到一截硬邦邦的东西。他低头细看，是个人影儿，脸上结着霜花。裹着貂皮袄，两只手还插在雪窝里——是黄有！屯子里的大善人。

把他背回密营，用热水和干净棉布搓了半个时辰，他才缓过气来。第一句话不是喊疼，而是咬牙说：“三百鬼子，在黑瞎子沟那边……没粮了，都冻住啦！”屋里的人都愣住了：谁能想到平日最会打算盘、给穷人赊米面的地主，这回却成了救命的信使？

村口老榆树下，有老人摇头念叨：“黄善人呐，这条命可不是白搭出去。”汤原县志旧本上只寥寥几笔，说“民国二十六年冬，有富户为抗联事陷于兵灾”，到底是谁、怎么回事，却没人细写。

事情要从十二月底说起，那时候日本兵进屯像赶集似的。松井小队长带着机枪、翻译官，还有满街找人的巡逻兵，把石场屯围得水泄不通。他们站在打谷场边，大喇叭一遍遍吼：“交出抗联！赏银千元！”全村老少缩在屋檐底下喘粗气。

这时候黄有走出来，他腰板挺直，对松井拱手道：“太君，我认得他们路数。我家前些天刚被抢过粮，要抓就让我带路。”旁边有人悄声嘀咕，“他疯啦？这可是要命啊！”但谁也没敢拦。

其实据冯治纲后来说（当年写过点滴记载），乡亲们都晓得，黄有脑袋活络，不会做赔本买卖。这次主动领路，多半另有所图。有学者九十年代考证，说东北地主与抗联关系错综复杂，但像这样明知必死还替游击队遮掩的，并不多见。

松井一开始也狐疑，看他那身破貂皮，又盯着旁观百姓眼神里的怒火。“你就不怕被报复？”他说话带股冷意。黄有装出委屈样，“我恨透那些土匪啦，还砸我门呢！跟皇军走，总比等死强吧。”

随即递上一张画满歪线的小纸片——“这是去黑瞎子沟的小道。”其实当地猎户都知道，那地方连野猪冬天都绕开：林深坡陡，下雪后冰层裂纹藏在脚底，一脚踩空就是万丈深渊。据祖父讲，小兴安岭每逢大寒夜风能刮断枯枝，人若迷失其间，就是铁汉也撑不过两宿。

部队浩浩荡荡出了屯口时，大伙远远望见黄有走最前面，每一步踩实再往前挪，好像生怕自己掉坑里似的。他嘴上哼唧，“太君，这段不能快，再快就陷进去了……”日本兵穿胶鞋，不到两个钟头，就有人嚷嚷脚指发麻，被卫生兵抹药膏骂作废物扔到后面歇息。

第一晚扎营的时候，他们选了一块东高西低的小洼地。夜风呼啸灌进帐篷缝隙，日本士兵睡觉时把枪抱怀里瑟瑟发抖。有个叫阿川的新参士官偷偷写信，说“北地之寒非吾辈所能忍”。没人注意烧水锅旁那个佝偻身影——黄有趁添柴时悄悄观察周围，每隔几步记一个标志：哪棵树弯曲成钩状、哪块岩石露出青苔。这些都是给自己留退路，也是防止鬼子反扑回来殃及乡亲。（后来听说，他小时候常跟父亲去山中采蘑菇，对这些路径门清。）

第二天天色更恶劣。一早起来连马蹄印都结冰疙瘩，风吹在人脸上如刀割般疼痛。“往树林钻吧，可以挡点风，”他说完又慢吞吞引向一片乱林，其实越钻越偏僻。本来一天能走完，被拖成两天多；干粮眼看吃光，日本人开始争吵推搡，一个劲催促快点，但无论如何总是转圈兜弯儿，到处都是一样的大雪和倒伏老树桩。有句俗话讲，“东北冬天下山容易，上山难如登天”，何况还是外乡人摸黑赶路？

第三晚，有几个鬼子的耳朵已经冻坏流脓，据传后来发现尸体时还有人在握枪扣扳机，可惜早已僵硬无法动弹。而此刻密林另一侧，小河岸边埋伏的是冯治纲率领的一支小分队，他们根据乡民送来的消息判断敌人大致方位，只等机会合围。但谁也想不到，引敌深入的人竟然先倒下了——

午夜将近的时候，有猎户偶然看到一个人在白茫茫积雪中踉跄行走，不久便栽倒不起。据事后描述，那双曾经敲算盘拨米秤的大手，此刻肿胀变形，被霜花糊住指缝，只剩下一丝微弱呼吸。当战士们赶到，把他抬回密营，无论怎样揉搓加温，也只能换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永远闭上的双眼。（这一幕后来被改编进县剧团排演的小戏《腊月血痕》，台词至今仍让老人落泪。）

至于那些日本兵，在黑瞎子沟外围找到的时候，多数保持端枪警戒姿势，如同冰雕一般立在那里，没有挣扎痕迹，也没有逃跑路线。有老人感慨，“仗打赢靠的是法儿，可真拼命还是咱自家的人。”

关于此役之后，据汤原县地方志补遗部分提及，从此以后不少农户主动为抗联提供藏身之所，还留下几句顺口溜：“饺馅藏菜窖，小米熬红薯；英雄无名姓，只认救国苦。”如今很少有人完整记得歌词，但调调却常挂孩子嘴边，当做催眠曲哼唱入梦……

再后来四方石附近竖起木牌，上书“黄有同志之墓”。坟堆简陋，每逢清明总有人放束蒿草或压张纸钱。不知是哪一年春旱，大雨冲刷土丘露出一点碎瓷片，据说正是当年他的烟斗残件，还有根系缠绕其中，如同紧紧攥住故土一般。从此无人敢轻易移它分毫，也没人议论墓主究竟算不得英雄，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。

镇东头豆腐坊掌柜刘婶闲聊时爱唠一句怪话，她说那年的冷，比今年厉害多了。“现在孩子饿极顶多闹腾闹腾，那阵是真玩命啊……对，你问坟在哪？嗨，就那个槐树下面，再往南七八步，你仔细找还能看到貂毛绒线卡在泥巴缝呢。”